小心翼翼地翻出来
自己这些珍藏的回忆
希望让更多的人了解
这个名字后面
那道有趣的灵魂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
“一个人真正的离开,
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记得他。”
所以,我希望那个
“不计名利科研,认真快乐生活”的老先生
永远也不会离开
1997年至2001年,我在中国科学院理化所的前身之一,中国科学院感光化学研究所攻读我的博士学位。求学期间,曾和十几位师长有过经常性的接触,除了我自己的导师佟振合老师之外,要说印象最深、关系最密切的,就要数吴世康老师了。
刚入所时,偶尔听到或看到吴世康老师的名字,往往是和什么“主编、主任”等头衔连在一起,仿佛很遥远的一个大人物。第一次与吴老师近距离接触,是在1999年秋季去浙江开光化学会议的火车上。当时年近七旬的吴老师和他的夫人朱延宁老师(也是原感光所的老师)乘坐的卧铺车厢恰好与我们课题组的学生们挨在一起。当时的火车速度没有这么快,晚上睡一宿,白天还要咣当咣当走半天,基本是个火车站就要停一阵儿。我发现白天火车每停一站,老先生总是第一个抢下去,过几分钟便拎着几个塑料袋上来,然后就给我们这些学生分发他刚刚在站台买的当地美食。还一边和我们一起大吃大嚼,一边给我们滔滔不绝地讲刚刚路过的这个地方有哪些历史名人,有哪些特色美食。我从小到大的求学生涯中,竟第一次见如此妙人。
吴世康和夫人朱延宁在一起(拍摄于2008年)
大概是我平时看书也是杂学旁收,又对历史和美食一贯感兴趣,所以一路上就听着吴老师的侃侃而谈,伴随着他时不时爆发出真诚爽朗的笑声,迅速拉近了和他的距离。再回到北京,和老两口的交往便骤然密切起来。大约是“吃货”之间的惺惺相惜,吴老师时不常地会打电话到办公室找我,“小胖子,我发现了一家餐厅,带你去吃……”“小胖子,我们家附近新开了一家九头鸟,一起去……”“小胖子,想不想吃烤鸭……”每次接到电话我都会毫不犹豫骑车从北沙滩赶到中关村,和老两口共度美妙的晚餐时光。经常饭后他们还会邀我去家里坐坐,这份相聚时光更让人难忘。吴老师住东南小区的一个老式三居室,在我的记忆里,那间房子里一直都是满天满地的书,架子上、沙发上、凳子上,全都摞满了书。每次天南海北地聊到兴处,老先生还会随手抽出一本书,快速地翻到某一页给我看,以为佐证,这手博闻强记的功夫实在令人惊叹。
也许是因为老两口的两个儿子都定居海外,所以每次有年轻人到访,他们总是格外开心。坐在客厅沙发上,就看老两口摸高爬低地从满满登登的书架和柜子上去翻找各种“藏宝”,一会儿是老先生去台北故宫博物院买的《清明上河图》高清印刷品,一会儿是老太太退休后画的花鸟图,一会儿是老先生自家九十多岁的长辈临摹的《兰亭集序》……眼花缭乱间,再听老先生闲聊那些历史风云人物,或化学界的来来往往,最妙的是经常聊着聊着,某个历史上或学术圈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吴老师捋家谱一样的叙述中,其后代或学生突然兜转回我们身边某个熟识的人。每到这时,老先生就会看着我的惊讶错愕仿佛得逞似地开怀笑起来:“哈哈,所以说!”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2001年我博士毕业要去法国做博后。记得那年暑假我们相聚得格外勤些,吴老师还特意委托来访的法国朋友帮我解读法国大使馆的签证申报材料。走之前我给老两口各制了一方印,给朱老师的印刻的是“延宁书画”,给吴老师的印刻的是“巧发微中”,这是老先生从他送我的一本书《东方情商》中选取的一个词。那本书是古人的各类书信集萃,展现了那些历史名人的智慧与情趣,也是我最珍爱的书籍之一。我带着它去了法国,去了比利时,现在已陪伴我二十余载,至今仍在我的床头。
欧洲游历四年,终于又回到祖国。再见吴老师和朱老师,仿佛家人重逢,熟络得没有任何隔阂。老先生开始更加关注我的研究工作,时不时会要求我给他讲讲自己在做什么方向,每次都刨根问底地提许多问题。每每这时,他会保持一个惯常的姿势,微微低着头,收着下巴,眼睛透过眼镜片略向上地注视着我,眼神无比专注。更让人佩服的是他还相当会“赶时髦”,像钙钛矿之类当时新冒出来的研究方向,也会成为他关注的话题。老先生的晚年极其充实,几乎每次去,他都会给我讲他最近在翻译的光化学专业著作或参与写作的化学科普类图书。新书刊发,我也总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得到吴老师的赠书。
我当年博士学位答辩时,吴老师就是我的答辩评委。十年后,我的第一名博士生举行学位论文答辩,我依然很荣幸地邀请吴老师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历史轮回,完美闭环。之后我的好多届学生,都会邀请吴老师来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老先生从来也都会认认真真地通读论文,给出好多中肯的评审意见。还会就不太明白的地方专门来电话询问,直到弄清楚为止。这个惯例一直持续到老先生八十多岁,有一年他突然和我说不用再邀请他了,因为他感觉自己精力不如从前,很多新的东西学不过来,恐怕不能给学生更专业的评审意见。即便如此,他依然特别热衷于听别的科研人员讲自己的研究方向。
老两口人缘极好,他们经常回研究所串门儿走动。每次来我这边也都会和我以及我组里的年轻人言谈甚欢,只要有这个长着两撇长长白白寿星眉的老先生在,永远不会缺少笑声。每次从我办公室离开,我还会给他带几本我喜欢的书,等我下次去他家的时候再还我。来来往往,不知交换过多少书,交谈过多少岁月往事。其实不光是我,很多老先生当年关心、提携过的后辈也都会隔三差五相约去家里看望他们。每次我去,他都会如数家珍地讲前天谁来了,昨天谁来了……主雅客来勤,不外如是。
青丝白发,不敌岁月。朱老师先意外故去,家里的热闹骤然少了许多。每次去看望吴老师,离别时从老先生眼里也总是能看到更多的不舍。疫情期间,不远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堑,只能时不时通个电话,问个平安。2022年的春节,大年初五,老先生突然因病驾鹤西去,我和他的微信聊天记录也永远定格在最后一次的春节问候。吴老师去天堂与朱老师相聚了,人世间从此少了一个有趣的灵魂。
白驹过隙,我现在也已近知天命的年龄,记忆力大不如前,许多事情眨眼就忘,但和吴老师、朱老师交往的点点滴滴记忆却随着岁月冲刷而愈发清晰。每次路过东南小区,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吴老师第一次给我报他们家楼号的声音:“919号楼,粤语叫狗咬狗,哈哈哈……”忘不了老两口每次来所里串门,被各路人马笑着争着往自己办公室拉的热闹场面;忘不了老先生餐桌上偷夹一筷子“蜜汁火腿”,惹来朱老师的一顿嗔怪;忘不了告别时,一次次地回头,一次次地挥手……
恰逢理化所组建二十五周年,我被邀请写点东西。然而我并不擅长写那些“高大上”的文字,于是小心翼翼地翻出来自己这些珍藏的回忆,希望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名字后面那道有趣的灵魂。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一个人真正的离开,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记得他。”所以,我希望那个“不计名利科研,认真快乐生活”的老先生,永远也不会离开。
作者:宋恺
仿生智能界面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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